當一個人承認自己有限的能力時，他已經證明自己無限的潛力
——從台北市長蔣萬安在上海的演講談起 作者：雲中君
 
八月三十日台北市長蔣萬安在上海雙城論壇開幕式中的演說，掀起了海內外廣泛的討論，讚揚之聲不絕於耳。熟悉我長期重視演說藝術的眾多好友，知我即將赴美七城市講述法國文化、在首站洛杉磯的TED以英語談論多元文化融合經驗、擔任獅子會英語演講比賽評審等等，懇求我解析上海演說成功的原因。另三十年前曾接待旅遊巴黎的少年萬安（Young Wayne），數年前他立委任內在台北亦有接觸，因此希望我列舉政治人物成功的人格特質。
評論演講的標準，通常分兩部分：內容與非言語溝通（Nonverbal communication）。先從內容開始分析，短短六分三十一秒、共一千一百餘字的演說中，蔣市長開門見山以「雙城好，兩岸好」為主軸，期待透過交流、溝通、合作，營造直轄市民間的友善氛圍，紓解當前兩岸緊張對峙的關係。他前後七度提到這六字，以首善市長的高度重申台北的關鍵地位，「台北好」是前提，兩岸關係「才會好」是結果，緊盯地方級的「兩岸關係」，避開提高層次涉及一觸失焦的「兩岸政策」，這是極為明智的做法。有朝一日蔣市長公開談論「兩岸政策」時，以他穩健的人格特質，不必問他是否已準備好為「更多的選民」服務。
成功的演講是說故事（Storytelling）。他從參觀俞大維的紀念展說起，透過俞家在上海與台北的經歷，拉近兩大都會間的時空距離。藉作家張愛玲在日本侵佔的上海孤島寫作，全集卻在台北出版的例子，強調雙城扮演兩岸重要文化交流的橋梁角色，展現了善於說故事、引人入勝的本領。
此外，他認為兩岸關係恰如江河行舟，不應「過盡千帆皆不是」（溫庭筠詩），也不該一廂情願的「輕舟已過萬重山」（李白詩）。此類深厚國學根基的比喻，有意無意間扳回去年競選期間念錯字、遭對手質疑國文程度的尷尬場面，乃非常精致細膩、一箭雙雕的構思。
這篇言簡意賅的傑作，道盡了大時代洪流中的滄桑悲痛、兩岸同胞飽受顛沛流離的坎坷命運。令人最感動的一句話，該是「大時代會影響個人的命運，但個人的選擇會影響生命的價值和意義」，道盡了國共內戰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聲。今天，如果陳寅恪、錢鍾書、沈從文、湯用彤、吳宓、葉企孫等在大陸滯留的前輩仍健在的話，必定感觸萬千、老淚縱橫！蔣市長這句話，將在兩岸交流史中長久流芳。偉大不朽的演說，提綱契領、要言不煩即可，只要一句打動人心、感人肺腑的話，即可青史永駐。林肯、甘迺迪演講裡的名句，不正是如此嗎？
總之就內容而言，此乃美玉無瑕的上乘之作，蔣市長能完全消化並轉成自己的理念，從容不迫地侃侃而談，誠屬難能可貴，證明了他絕頂聰明的一面。
非言語溝通部分，不外乎語調、臉部表情、肢體語言、多媒體道具等的訊息傳遞。如果仔細觀察他競選市長的兩次政見發表會（2022.11.12&15當市長前）、參加台大杜鵑花節致辭（2023.03.11當市長兩個月），以及在上海雙城論壇的演講（2013.08.30當市長八個月）等三次演說比較，可謂進步神速，愈講愈好，不論是語調、臉部表情、肢體語言等的適時表達，皆可圈可點（如果有任何細微建議的話，唯一有待留意的末節，可能是在台大演講時，左右手交叉使用麥克風之際，避免空的那隻手屢不經意地觸摸口袋）。上海演說無疑是登峰造極之作，可列為TED「演講與辯論」這門課的最佳範例。
從近距離接觸中，微觀細解人的個性，從小看大、見微知著，必能梳理較為可靠的人格特質。一九九三年少年萬安在巴黎羅浮宮、奧賽博物館、龐畢度國家藝文中心、羅亞爾河谷城堡一帶參觀旅遊，始終專注傾聽解說、目光有神、甚少發言，看出他對法國歷史文化的好奇心與強烈的求知慾。言談間的誠懇對話、善意微笑、對長輩的謙恭有禮、不矯揉造作、無官僚後代的陋習，令人深刻感受其家教的成功。他善良正直、孝敬謙遜、專注好奇、穩健行事的人格特質一覽無遺，看出勢必大有可為的未來。
二十六年後的二〇一九年，因事返國赴立法院，得悉萬安辦公室僅咫尺之距，僅請其助理代為致意。熟料萬安從國會議廳趕來相會，第一句話就是「見過我爸爸了嗎？」，他的懷舊熱忱與細心思維，讓我既驚訝又感動。談到巴黎往事，不時微笑，論及目前工作，卻驀然嚴肅，在在顯露他專業問政與憂心國事的胸懷，讓我既肯定又佩服。
政治人物的重要人格特質之一，在於擁有異於常人的頑固堅持，亦即「雖千萬人吾往矣」的勇氣與魄力。記得萬安剛選上立委不久，有回與三十餘年來一直請益的孝嚴先生閒話家常，他透露一聽萬安告知參選立委、毅然從政的意願，立即分析時下非理性的血緣原罪，必然重挫消弭萬安為國奉獻的熱忱初衷，因此疼惜兒子勸渠再三考慮。沒想到萬安意志堅定不移，願意為執著的理想，承受比一般政治人物更嚴酷的考驗。父親最後表示尊重並全力支持兒子的決定。
數年後的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，萬安贏得台北市長選舉，當晚父子同台謝票，電視上相互擁抱的剎那，我感動到熱淚盈眶。我的淚，不是為新任市長而流！我的淚，不是為政黨贏選而灑！我看到的，只有一對父子緊摟對方的畫面，那是一位願意分享私事給舊屬的慷慨父親、另一位則是飽受侮辱、慘遭唾液濺身仍走完選路的兒子；一邊是從反對到尊重、從支持到祝福的慈父，另一邊則是從堅持到敬愛、從努力到成功的孝子。此刻父子以愛相繫、苦盡甘來的心境，略知兩人心路歷程的人，怎會不欽佩？怎會不感動？
我始終堅信，當一個人承認自己有限的能力時，他已經證明自己無限的潛力。政治家極為重要的人格特質之一，就是承認自己的知識有限，才會虛心聽取他人的建言。拿破崙縱使在外征戰，總攜特製的書櫃隨行、博覽群籍，身邊學者隨侍在側、聽候備詢。去年十一月萬安參訪外婆故居，媒體提及他念錯字遭受對手批評，將「自詡」說成「恣意」，「瞠目」念成「躺目」。萬安居然藉此自嘲，笑稱兒子因此罰唸罰寫各三十遍。他公然坦陳「犯錯不怕，改善就好」的積極態度，反而令人耳目一新，與當今政治人物犯錯硬拗的普遍歪風相比，反而令人肅然起敬。
從上海雙城論壇的演說談起，分析蔣市長成功背後所累積的長期耕耘與頑固堅持；結合因緣際會的交集，勾勒出政治人物賴以成功的人格特質。身為市民，我慶幸有位傑出不凡的市長；身為國民，我慶幸有位值得信託重任的政治人物。
我衷心祝福，我衷心期待。
雲中君 二〇二三年九月六日于巴黎惹春園韜養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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